死亡的颜色那些离开的人带走的色彩

一粒阿司匹林雨夜的伞暗里的光每一天,我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所带给我的幸福里。与死亡第一次打照面时,它是黑色的。七八岁时曾拥有过一团属于我的柔软。记忆里我们叫它小黑,一只幼犬黑贝。爷爷抱它回家时它只有一个多月大,黑乎乎的小脑袋,黑棕相间的毛色,紧紧皱起的眉头,一副严肃的小神态。回家那天的夏夜,下着淅沥的小雨,爷爷兴高采烈又带着一丝神秘地从大门进来,怀里抱着带着温暖体温摸起来让人掌心柔软的小黑。也许是害怕,它微微发抖,蜷缩在有点潮软的纸箱里。我和两个弟弟蹲在屋檐下,屏气凝神地看着它,以为它很冷,又往纸箱里加了一条小被子。肉乎乎的小爪子落地画梅,踉跄地走路,奶声奶气地狗吠,拥有小黑的陪伴,那个暑假快乐得有点过于短促。小黑吃着泡软的粗粮,喝着米汤慢慢长大,从两个月到三个月。它天生就是牧羊犬的脾气,看家、护主,大门一响,就扯着嗓子从房间跑出去。虽然从家到学校不到五分钟,每天放学小黑还是会早早地在学校门口等着,把我送回家,再去接弟弟。慢慢地,我们习惯了家里这个新成员的存在。有天放学,校门口没有小黑的身影,我们疑惑地回到家时,只见它趴在地上,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水米不进。在饭里挑出几块肉放在它面前,它舔几下就放在一旁。小黑一天天地衰弱,开始呕吐、拉肚子,全家人束手无策,村子里没有叫做兽医的行当。爷爷给小黑喂了药也不见好转,那时我们只以为它吃坏了肚子,成年后来我再养了狗,才知道当时小黑应该是患上了犬瘟。终于有一天,我们到处找不见小黑,喊着它的名字,也不像以前那样甩着小耳朵跑过来。天快黑的时候,在家里的后院看到了它,它小小的、静静地趴在屋檐底下的地板上,没有了呼吸。弟弟们和我哭得天昏地暗,我们给小黑办了一个小小的葬礼,把它装在盒子里,垫上柔软的垫子,放上骨头,埋在了前院我们经常乘凉的一棵槐树下,黄土垒起小小的坟垛,弟弟一本正经地插上了三支点燃的香。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接近死亡,那几天夜里,弟弟、表弟和我轮番哭醒,奶奶半夜起来一个个拍着我们重新入睡,我哭着跟奶奶说我梦见了小黑,它歪着头看我,黑色的眼睛仍然充满爱意。听爷爷说,好狗走的时候是不见主人的,怕伤人的心。而那棵槐树长得格外地快,弟弟总说一定是因为小黑在底下。那时我觉得,小黑无奈瞳孔里的黝黑,是死亡的颜色。

与死亡的第二次见面,它是白色的。

萧条的冬日,恸哭的出殡队伍走过黄土遍野的村庄,领头的小男孩举着白色的孝棍,棺椁上覆着白色的布花,尖锐的唢呐声惊飞了路旁的麻雀。队伍里的人们全身裹缠着不同层次的白。白色的头巾、白色不合身的粗布衣服,白色的布鞋或者胶底鞋。几个女人的呼喊声带着哭腔此起彼伏,操着我们的家乡话,喊着“母啊,你真狠心,你怎么说走就走了,你走了我们可怎么活?”那年大概九岁,我头上缠着一块奶奶从箱底翻出的白布,穿着儿童节跳舞买的小白胶鞋。早上从家里出发前,奶奶念叨着“这块太大了,你的头太小了缠不住”,边在箱底翻找着小块的白布,又说“其实也不是我们家的近亲,你是小孩子,缠不缠白布都行”,我却感觉新鲜,执意让奶奶给我找出一块白布来。出殡队伍起身,边哭边走,把逝者从灵堂一路送到坟地。棺椁应该很重,队伍走了好久都还没有走下窑洞旁的山坡,小孩子们在队伍旁打打闹闹,奶奶一会就要拉回我来,教训一通。于是我心里明明觉得新鲜,却也学会了装出一副肃穆的表情。我站在小土堆上望着,人群越来越远,唢呐哀鸣声渐渐隐去。有人在队伍前面撒着黄纸,单薄的纸张在风里扬起来,又慢慢地落下去,像是在生活里挣扎着的人们,最后又安于命运。白色的队伍在大气污染的天空下,没有显得素净,反而看起来邋遢,在我年幼时的心里画下一个悠远的哀伤的符号。原来这并不纯净的白,才是死亡的真面目。第三次切肤体验的死亡,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迫心脏的那种灰色。初一那年的一节数学课,爸爸从教室前门的窗口紧张地探头张望,我坐在教室的第一排,很快就看见了他。寄宿学校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,看见爸爸来我异常兴奋。下课铃一响,我就跑出去,爸只说了一句“回家”,就牵着我去找小学部的弟弟,带着我们一路快走。十几分钟后,我们在叔叔家看到了奶奶。分别也才一个月,奶奶变得很虚弱,脸色有点发青,背倚着床坐着,奶奶笑着让叔叔给她拍一张照片留下来,语气轻松似是为了安慰我们。看见我进门,她拍拍床边,吃力地要坐起来,叫我过去身边。奶奶笑眯眯地说:“你们放学了呀”。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房间里气氛凝重,我故作轻松地望了望奶奶的眼睛,抓了抓她粗糙的手,不敢说话。后来大人们要讨论什么,叫我和弟弟出去玩。我们俩站在天台上看下面的街道,弟弟问:奶奶不会生病了吧?我说别胡说,心里却咯噔了一下。下午我们就被送回学校照常上学,家里人说奶奶病了,但是没关系会治好的。那个冬天的天空格外灰暗,大家心照不宣地过着。寒假来了,跟寒假一起来的,还有非典。全国戒严,商场不开市,学校不开学,路上的车子少的可怜,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整条整条的街。该开学的时候我们没有开学,开始不断有人来看望奶奶,家里常常门庭若市。她越来越消瘦,变得意识模糊,不认识人。经常疼的呻吟,点滴的液体没办法流进血管,杜冷丁从一针打到两针也不能止疼,喝水只能用针管推进嘴里,后来什么都难以下咽,我们只能用棉签蘸着水润一润她的嘴唇。时间慢慢地过着,在夜里听着奶奶的痛苦呻吟,强烈地感觉着她的生命之光从身体里一点点流逝。我经常跑去奶奶的房间,在她身边的炕头坐着,她几乎谁也不认识了,却记得我。我坐到她身边,她就努力睁开眼睛,叫一声:“女女”。干裂的嘴唇两边被粘液黏连,无法完全张开。我摸摸她的手,骨头突起,皮肤冰凉。我觉得恍惚,想念那么多夜里奶奶温暖的皮肤,我的大腿搭在她的身上,枕着她的胳膊,不厌其烦地让她一遍遍讲“猴儿娘”的故事。现在我只能趴在她身旁,努力找一点从前的气息。祈祷着奇迹出现。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日,春日的阳光难得那么鲜亮,奶奶突然清醒过来,认识我们所有人,她叫着姑姑的名字,她喝了一点粥,她梳了梳头发,她甚至下地让我们拿把椅子,让她坐在春日的阳光里晒太阳。她说:“女女,你去看看你爷爷忙吗,我想起来有点事情想跟他说”。我欢呼雀跃,奔跑着穿过走廊,去前面的诊所找爷爷。病房里有好多病人,爷爷给他们拿完药,匆忙过来的时候,奶奶却又陷入了昏迷。最后她想说点什么,我也无从知晓。第二天奶奶病情陡然加重,没过几天的凌晨,我还在半梦半醒间,家里人声喧哗,我睡眼迷离,爬起床走去奶奶房间,家里人围在奶奶的病床前,姑姑半抱着她,往她唇边放了什么东西(我们那里的风俗,人去世时,要在咽气前,在嘴里含上一个铜钱,以保佑来世生来富贵),最后奶奶的胸膛不再起伏。其实这一幕是真是假,我到现在也不清楚,我不知道我是真的看到了,还是自己在脑海中构思了整个过程,并反复回忆,以至于让自己都相信了这是真的。奶奶终究是走了,医生确诊她脑癌扩散的时候,说坚持不了三个月,奶奶坚持了半年多的时间,意识清醒的时候,会跟我们说她想见谁。灵堂设在奶奶去世的房间,奶奶穿着厚厚的绸缎寿衣,她走的时候实在太瘦了,以至于衣服显得如此空荡。没有合棺之前,奶奶躺在房间的正中央,四周摆放着纸人纸房子纸花,一切冰冷而鲜艳,只有奶奶是暗淡的。灵堂设七天,我偷偷地进去过几次,站在奶奶旁边,看着她灰色的神情,有时候轻轻碰一下她干枯的手指,没有觉得害怕,但也没有觉得悲伤,更多时候是恍恍惚惚,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真是假。院子里搭着台子,大大的白色的奠字印在黑布上面,哀乐连着放了七天,有人来祭拜的时候,爸爸和弟弟他们就跪在奠字的旁边,我和妹妹跟其他亲友跪在堂内,听着他们一边上香,一边平静地陈述或激动地哭诉。七天后,棺椁合盖,奶奶躺进了大大的木头盒子,爸爸发狂似地哭着,拍打着棺材不让人钉上。他的妈妈就要被孤独地埋在荒野里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反应不过来奶奶已经去世这个事实,甚至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哭过一次。直到一年多过去了,初三的一天作文课,卷子发下来,题目是“写一位你最喜爱的家人”,跟奶奶之间的点点滴滴回光返照一般回来,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已经很常时间不曾与她亲近,奶奶已经不见良久。那一天,我趴在桌子上整整哭了一个晚上,用尽了这一年多来本该怀念的眼泪。此后,才开始频繁地梦见奶奶。我想起来,出殡那天,天蒙蒙亮,家里人不让我跟去,我就站在大门口,望着出殡的队伍走远,红棕色的棺椁变成晨幕里的一个小黑点。那天清晨,万物齐哀,天空灰暗,我的心里有一点光熄灭,变成了灰色。第四次被告知的死亡,是猩红色的。家丽姐发短信过来的时候,是7月5日的下午,高二的暑假还没有来。听到震动,我在桌子的抽屉里偷偷拿出手机,第一遍看完,脑子发蒙。我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,在教学楼窗外的松树下给家丽姐打电话,她带着哭腔跟我说:是真的,刘晓鹏没了。我捂起眼睛,强烈的夏阳照过来,只感觉到眼前是一片猩红的光。挂上电话走回教室,窗外呱噪的蝉鸣变成哀鸣,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文言文,同桌问我怎么了,我只能低下头趴在桌上哭了起来。晓鹏哥比我大一岁,又高又胖,我们两家人沾亲带故,经常在一起玩。从小到大,他都坚持叫我的乳名,始终不改口,让我很尴尬。但小时候有人欺负我,他总是会帮我出头。我叫他妈妈“娘娘”(我们那里伯母的意思),娘娘很喜欢我,每次出去串门经过他们家,总要叫我进去坐坐。后来到了初三,他中考失利,就留了一级,跟我变成了同班。为人义气、爱打抱不平的他当了我们班的班长,从此有人受欺负,他肯定出头。初中后我考上了重高,他勉强读了高中,义气变成了跟一帮哥们混社会,成天打打闹闹,从县城跑来市里的时候就来找我。有一天晚上,他打电话到我宿舍,问我算不算他的好兄弟,他叫着我的乳名,叮嘱我结婚时候记得请他。我被他弄得无厘头,匆匆应答。时隔三天,他就走了,车祸。听一起玩的朋友说,一车五六个人,走了两个。那段时间我一直有点恍惚,任何的变故都会加重青春期的迷茫,于是开始思考死亡是什么。天气渐渐变冷的时候,我有一天梦见了他,梦里他在楼下叫我,我走出去站在我租住的小出租屋二层屋顶,下面是马路,车来车往,他看着我不说话,我张嘴喊着:车好多,你小心点,却发不出声音。整个梦境笼罩在一片猩红猩红的光里。尾什么都不变,年龄也会变。我慢慢从奔二变成了奔三,身边多了在意的人,也变成了一个越来越怕死的人。经历过、听说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后,生命的意义突然显得明了,不需要宏大的篇章去歌颂,只要活着,就是确定的幸福。从此以后,走路也变得格外小心,从不闯红绿灯,坚持走人行道;经过高楼会刻意往外面走一点,生怕楼上有东西掉下来砸着自己;越来越注意养生,也开始健身,害怕有一天被疾病缠上。突然觉得自己变得重要,因那些离开的人,带走了我生命里的一些色彩,自己才更执拗地存在,有趣地存在,也为身边人的生活增加着彩色的注解。当生活格外美好的时候,人会更加惧怕死亡。而当下无比幸福的时候,人就格外懂得珍惜。青春年代强说愁,装作不恐惧,淡然看透的生死,如今都加倍回来。我怕死,我对任何一个问我的人都坦然地说着。每一天,我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所带给我的幸福里。文章来源:OneAspirin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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