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蒙古羊倌的故事上

小雪已至,大雪封山。帝都暴雪数日,整个北方气温骤降20度,据说要跌破有温度记载以来的最低记录。这让我想起了六月份的股灾,更让我想起内蒙冬天的白毛风。

看来,今年注定是个冷冬。

在这样的冬日里,没有比三五好友围坐在火锅周围涮羊肉更惬意的了。

一盘盘鲜嫩的蒙古羔羊肉端上桌来,酒至半酣的你,可知那羊肉背后的牧羊人的辛酸?你吃的,可能是他们的命。

八月底,我回了趟赤峰老家,顺便搞了一次草原自驾游。

严格来说,八月底并不是草原旅游的好时机,这时候秋风大起,草色泛黄,已经看不到熟悉的草原美景。但对我来说,八月底是一个完美的时间。放暑假的孩子们哭丧着脸纷纷返回做开学准备,而上班族们都憋着把年假放在即将到来的中秋节,也不会在这时候出来,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完成这次旅行。

我去的是克什克腾旗,走的是贡格尔草原到巴拉嘎尔苏木这一条线,这一带地势平坦,视野特别开阔。想想看,在蜿蜒的草原公路上行进的只有你一辆车,左可直望天际,右可直望天际,前可直望天际,后可直望天际。蓝天寥廓,白云低垂,仿佛这天地之间只有你一个存在。真的,只要车子的油量警示灯不闪,你就会觉得心灵上无比自由。

我就这样沿着公路开了几个小时,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群绵羊慢吞吞地穿过公路,大概有两三百只,大部分的脑袋都是黑色,一看就知道是美味的乌珠穆沁羊。我缓缓减速,想等它们过去。结果这些家伙得寸进尺,停在路上居然不肯走了。这一带为了保护草皮,对驾驶有严格规定,不许离开公路在草原上乱开,所以我也不着急,索性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,盯着它们丰腴的脑袋、健壮的后腿以及肥美的尾巴发呆。

然后我看到一个羊倌走过来。

这个羊倌大概五十岁左右——也许只有四十,草原上的恶劣气候,让牧民看上去普遍比真实年纪要大很多——脸膛黝黑,遍布皴皱,颧骨还有两团糙红。他穿着一件破旧褪色的皮夹克,敞着怀,头戴鸭舌扁帽,手里还抄着一把系着红布头的小铁锹。

羊倌走到车前,一手反抓铁锹,一手用指关节叩了叩车窗,露出讨好的笑容,说想讨支烟抽。他一口浓重的西乌旗口音,同行的人里只有我勉强能听懂。我们把烟递给他,羊倌迫不及待地点上,深深吸了一口,陶醉不已。

我知道他的小心思。这些羊是他故意赶到路面上的。城里来的游客出手阔绰,又容易大惊小怪。所以很多牧羊人都会这一招,赶着羊挡住去路,游客们非但不会生气,反而会激动地大呼小叫,下车拍照留念。这时候趁机讨要些东西,可谓轻而易举。头脑精明的,还会建议游客们抱羊羔拍照,收取20-50元不等。

不过这个羊倌除了要一支烟之外,没提别的要求。而且我注意到他反握锹把,手腕往里弯。这是一个不易用力的姿势,他是在向我们表示没有敌意。茫茫草原,四处都不见人,陌生人相遇先确定没敌意很重要。

我看到羊倌就这么斜倚在车前,一手执锹,一手夹着烟卷,眯起眼睛无比惬意地小口吸吮着,青烟飘出嘴巴,他还依依不舍地用鼻子猛吸一下,一点都舍不得浪费。这让我忽然生出几分好感,觉得这是个有故事的人。而我恰好喜欢听故事,索性开门下车,又给他递过一支烟去。

羊倌有点不好意思,不过也没推辞。烟雾再次升起,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。

原来这羊倌不是蒙古人,而是汉人,姓樊,初头朗镇人。初头朗名字有点怪,是赤峰下辖的一个县,在蒙语里是两河交汇之处,离这里大概两百多公里,是山区。不过他很少回去,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放羊,这一放就是三十多年。

换句话说,这人这一辈子,就只在这里做了这么一件事。想到这里,我咋了咋舌,说不上是敬佩还是同情。

同伴们也都围了上来,好奇地问这问那。樊羊倌不擅言辞,不过有问必答,对这群无知的城里人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。有人忽然问,他随身带着把铁锹是干嘛用的?一般羊倌,不都是手里拿一个牧羊鞭子吗?

樊羊倌眼神一亮,嘿嘿乐了,主动把铁锹递给我。我掂量了一下,这铁锹很轻,锹头不宽,有点尖,形状像是一枚葵花子;铁锹杆是黄杨木做的,表皮磨得溜光儿,握在手里忽悠悠的,带着几分弹性。杆子不怎么长,单手握住杆中间,锹头恰好够在地面,双手握就有点累赘了。这和一般为双手使力设计的铁锹恰好相反——这么说起来,这更像是一把木柄加长的工兵铲。在铁锹杆子的顶部,扎着一块红布,红布脏兮兮的破旧不堪,想必已经风吹日晒了很久。

我把铁锹还给樊羊倌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樊羊倌对我们说:“你们看好了啊。”然后右手执锹,往路肩的土地上轻轻一磕,磕下一块土坷拉在锹里。他微微一挥铁锹,土块“嗖”地一声飞了出去,准确地砸在羊群最中间的绵羊身上。绵羊受到惊吓,连忙朝左边移动,其他羊咩咩叫了几声,也一起动了起来。

樊羊倌接连飞了四锹,两块砸在中间分开羊群,恰好让出公路当中的通道,两块从两侧拢住,让裂开的羊群聚拢在路肩两侧,不会跑散。这对一群羊来说,是一个难度不小的动作,而樊羊倌只花了半分钟不到,连脚步都没挪一点。只凭一把铁锹能把土块飞得如此精准,可是第一次见着,把我们都看傻眼了。

樊羊倌告诉我们,一般小群的羊才用鞭子赶,像这种大群绵羊,整个羊群绵延的范围很大,鞭长莫及,最省力的办法就是用铁锹飞土,靠砸羊来控制队形和走向,比牧羊犬还好用。再说如果碰到狼的话,铁锹也比鞭子更有杀伤力——这个技能,在当地叫做“德古林那科布尔”,这是两个词,蒙语里分别是飞翔和土地松软的意思,汉人嫌麻烦,叫“飞土”。

樊羊倌赶了三十年羊,一手飞土的绝活儿炉火纯青,铁锹就跟长到他手臂上一样,挥洒自如,指哪儿打哪儿。我们起哄让他再表演一下,他腼腆地从地上铲起一个土块,举目略望,手臂一挥,土块朝远处飞去,速度很快,飞了足足将近一百米才落地。

我们一阵默然,以为他是乱扔的。没想到樊羊倌走过去,拎回一只被砸晕了的小松鼠。草原上的松鼠特别多,经常半立起身子在洞穴附近张望。这小家伙的毛色和草地相似,我们隔着一百米根本分辨不出来。樊羊倌一眼就发现了,隔空一招伤敌,真是神乎其技。

樊羊倌把晕倒的小松鼠拢到袖子里,同行的女伴不忍,说你把它放了吧我给你十块钱。樊羊倌倒大方,把松鼠递给她,说我放羊的时候没事就打着玩,有的是,这只送你好了。

我问他松鼠能吃吗?樊羊倌说这东西味道一般,再说草原不缺肉,很少有人把它当食物。从前都是直接弄死,现在会活捉放到笼子里,城里定期有宠物店来收。他说他认识一个老羊倌,有一手训练松鼠的绝活儿,能偷东西。训练好了以后,老羊倌就穿上一身肥厚的军大衣,袖筒特别宽,松鼠就藏在里头。老羊倌就这么揣着,去镇子里的农贸市场,有碰见卖榛子或者瓜子的,走到摊前,手一伸,说这个咋卖?趁摊主被转移注意力,松鼠爬到袖口,两个小爪子拼命把榛子瓜子儿往袖子里扒,扒得差不多了老羊倌一缩手,若无其事地离开。来回这么几次,袖子里往外一倒,收获颇为可观。可惜老羊倌死了以后,再没人知道怎么训练这东西了。

大家听了都乐,说这可真神了。我又问他在铁锹上系块红布是什么意思?宗教信仰还是个人觉得好看?樊羊倌一听这问题,神情就变得挺古怪,摆手说没啥没啥。我再三追问,又递给他一支烟。他抵挡不住,终于还是告诉了我们。

原来这把铁锹早年间不是樊羊倌的,而是属于那个会训练松鼠的老羊倌。老羊倌是蒙古人,叫齐日麦,也是放了一辈子羊。齐日麦在当地很有名,号称三绝。一绝是“德古林那科布尔”,飞土奇准,据说他的铁锹往天上一扬,能把老鹰砸下来。齐日麦靠着这手绝技,能一个人赶着上千头羊转场几百里,一只都丢不了;二是擅长熬玩物,啥动物到他手里,都能给调教得通了人气。训狗训松鼠不算什么,连苍蝇蚊子都能指挥。老一辈的蒙古族人对他很敬畏,说他身上有郝伯克台的白萨满血脉。(注:郝伯克台是清初科尔沁草原的萨满首领,主张与藏传黄教合流,他的支持者们被叫做白萨满)第三绝是辨认脚印。无论牲口还是人,只要留下脚印,他看上一眼就能说出多大岁数,是男是女,腿脚便利不便利,体态胖瘦,猜得八九不离十。

可是齐日麦这个人脾气太差,有酗酒的毛病,所以尽管有这三手绝活儿,却一直也没发达起来。年纪一把也没娶媳妇,一个人单过,替人放羊为生,有钱了就去经棚(克什克腾旗首府)或者西乌旗换酒喝,花光了再进草原。这件事,就是他有一次喝醉了,讲给樊羊倌听的。

年的冬天——正好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出事的那一年——克旗即将迎来一场规模空前的暴风雪,为了避免损失,克旗政府紧急下令,把来不及进栏的牲畜都疏散到邻近旗县去。齐日麦作为赶羊的高手,分配了五百头绵羊,一个人向科尔沁草原东边的乌敦套海转移。

这五百头绵羊不是一般的绵羊,它的学名是德国肉用美利奴羊,简称德美,既能产毛,又能产肉,是中国从东德引进不久的种羊,特别珍贵,所以公社领导派出齐日麦这样的精锐才放心。

德美羊的经济价值特别大,可性格却比一般绵羊暴躁,不好赶。当时有个顺口溜儿:一赶就跑,一跑就散,一散就乱,一乱就顶。德美羊体格健壮,真把人顶实了,那也是伤筋动骨的事儿,除了齐日麦,别人真没这本事赶走。

公社领导知道齐日麦好酒,给他额外拨了十斤烧酒。齐日麦咕咚咕咚先干了一斤,嘴一抹,骑上马揣着铁锹就上路了。开始几天都还算顺利,可到了第四天,出事了。

赶上白毛风了。

草原上的暴风雪,叫白毛风。大风在地势开阔的草原上无遮无挡,一吹就吹得昏天黑地,又赶上降雪,漫天都是雪花在飘。如果先前地面上有积雪的话,就更可怕了。这些积雪因为已经冻过一轮,所以被大风吹起来的都不是雪花,而是冰屑子,像人的头发丝儿,故而得名“白毛”。正面吹到身上,能把人给剐了。电影《狼图腾》中,狼群在白毛风的夜里围攻马群那段,描写的就很真实。

白毛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,它没有征兆,经常说来就来,发现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。

齐日麦正赶着羊群往前走,远远望见白毛风卷着冰屑子扑来,心知不好。风声一起,这些德美羊肯定要炸窝,四处乱跑。别说跑散,就是跑不散,这么一折腾身体肯定得流汗,再被冷风一吹,全挂上冰甲,能活几只可就不好说了。

此时天寒地冻,土层都冻硬了。齐日麦无土可用,只能就地取材,把雪捏成一个个雪球,再用铁锹甩出去,砸在羊群中催它们快走。羊群大概对危险也有预感,不再闹腾,一只只低头奋力赶路。很快白毛风吹过来,温度骤降,天地之间一片大乱,完全搞不清方向。

好在那几年为了防备北方的威胁,草原上开始大规模铺设电线和电报。齐日麦虽然不辨方向,可就认准电线杆,这是草原上除了敖包之外惟一能利用的路标。他跌跌撞撞,带着羊群沿着电线杆走了不知多久,终于发现一个小屋。

草原动辄几百里地没有人烟,所以当初在拉电线的时候,每隔四十里地就修一个交通屋,里面储存着线材和一些必要的给养,方便日后查线的人使用。

交通屋下面是水泥基座,上头是砖石结构,抗得住大风。齐日麦把羊群里体弱的母羊和小羊都赶进屋子,其他羊放到交通屋外背风的方向,然后自己和坐骑也钻进屋子里去,靠烧酒保持体温。外面的羊会主动挤成一团,彼此依偎取暖,只要不被风正面吹到,暂时没什么大碍。惟一不方便的是,交通屋没有窗户,在屋子里的齐日麦没法看到屋外的情况,羊群到底发生了什么,只能等风停了再说。

白毛风足足刮了一宿,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消停。齐日麦看见外面日头明亮,才敢出来。他清点了一下羊数,居然一只不少。齐日麦挺高兴,觉得是长生天、大日如来和毛主席一起保佑。他把羊群赶到一起,上马继续出发。

走了一段路,他忽然停住了。

前面说了,齐日麦是个辨认脚印的高手。他骑着马习惯性地围着羊群转了一圈,觉得脚印有问题。

羊是偶蹄目,脚印分两瓣儿,特征非常明显。可齐日麦绕到羊群背后,看到在雪中留下的无数杂乱的羊蹄印之中,多了一排脚印,四长一圆。

这是狼的脚印。

昨天晚上在这一群羊里,不知什么时候混进狼来了。

齐日麦抬高铁锹,提高了警惕。如果是孤狼的话,他一个人就能收拾,如果多于两只,事情就有点棘手了。

可他很快又把铁锹放下来。

心情不是轻松,而是更紧张了。

齐日麦多年放牧,对各种兽类脚印极其熟稔,有自己的一套经验。

正常的狼,绝走不出这么深的爪印出来,眼下这个痕迹,只有一种可能……不,是两种可能。

一是狼背上还搭着一只狈。可是齐日麦放眼望去,眼前都是一只只盖满了积雪的白色羊背,狼狈搭配太醒目,不可能藏得住。

还有一种可能,混进这群羊里的,不是披着羊皮的狼,而是披着羊皮的人。

可人怎么会留下狼一样的爪痕呢?

齐日麦陡然想起一个草原上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。

这个传说流传很广,有很多版本,每个人都赌咒说这事就发生在自己的旗县。这里姑且以樊羊倌的讲述为准。

这个传说和狼有关。

草原上的狼是最危险的野兽,不过最让人头疼的不是成群的狼,而是孤狼。落单的孤狼既狡猾又残忍,喜欢像鬼魂一样跟随着牧群。你去捉它,它就跑;你不捉它,它总在旁边窥伺,不知何时会突然钻出来拖走牲畜乃至伤人。教人不得不整天都提高警惕,夜里也没法睡,时间长了疲惫不堪,它就又来钻空子了。

牧民们后来有了一个法子,叫做坑巧那。巧那是蒙语里狼的意思,坑却是一个地道的汉语词汇。这法子不是牧民的发明,是从东北胡子那儿传过来的:先在草原上挖一个坑,深度要能容纳一个半蹲下的成年人。再准备一块门板,板子大小要能把坑口盖住。板上挖两个洞,比拳头大两圈,间隔两尺左右。入夜之前,让一个人躺进坑里去,带着一只小羊羔,身上还得裹一层刚宰杀的新鲜羊皮。

天色差不多全黑之后,羊羔思念母羊,开始咩咩地叫,很快孤狼就会循声而来。人趴在木板下,身上还裹着腥膻味极大的羊皮,孤狼闻不出来,只听到羔羊叫唤。可它和羊羔之间隔着一块门板,嘴咬不到。孤狼一着急,就会伸出两只前爪,顺着板上的小洞往里掏,想把羊羔掏死吃下水——别以为狼只会用嘴,它们的爪子一样非常锋利,可以隔着畜栏把里面的小牛羊肚子掏开,钩出内脏来吃,“掏窝”这个词,最早就是形容狼的。

这时候,藏在板下的人背对着门板,反伸双手,死死攥住狼伸进来的两只前爪,从坑里扛着门板站起来。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背狼的姿势。狼想挣扎,前爪被攥住,身体悬空无处借力,想咬人又隔着一层门板,无计可施。人就这么扛着门板和狼,一步步走回到营地,再让旁人拿大棒子把狼活活打死。

这法子不是一般人能用的。一是得胆儿大,二是得身强力壮,中途万一被狼爪挣脱开,就死定了。

刚解放那会儿,贡格尔草原(这是樊羊倌说的,我还听过科尔沁、锡林郭勒、乌兰布统等诸多版本)也闹起了孤狼,牧民和当地驻军围堵了几次都没捉到。一个牧民小伙子站出来说干脆咱们坑巧那吧,我去蹲坑。于是大家伙儿挖坑的挖坑,出羊羔的出羊羔,出门板的出门板,很快把坑安排好。孤狼特别狡猾多疑,所以坑巧那周围十几里都不能留人,牧民们安排好以后,纷纷返回营地,留小伙子一个人蹲坑。

牧民们回去以后,左等右等,一直等到天亮都没见小伙子回来。要知道,草原的夜奇冷无比,呆久了伤身,若是天亮还没狼来,他就应该掀开门板赶紧回来,营地里备了辣椒汤和羊肉,可以暖身子。

等到中午还是没动静,牧民们决定去看看。十来个汉子骑马走到半路,看到一块血迹斑斑的门板躺在草原上。门板的两个窟窿里套着两只狼的前爪,爪子的毛色是青色,齐根而断,断处四周全是咬痕。有经验的牧民大惊,这是碰见孛日帖巧那了,翻译成汉语就是苍狼。苍狼是狼中的极品,成吉思汗的护卫。这头苍狼为了挣脱,居然用嘴把两只前爪硬生生给咬断,对自己居然狠到了这地步。如此看来,那个小伙子恐怕是凶多吉少。

牧民们分散开来,在四周搜寻了很久,最后在一个敖包附近发现了小伙子的遗骸。小伙子的肚子敞着,内脏被掏得一干二净,只剩一颗完整的心脏挂在肋骨上,双手被齐根咬掉,不知去向。大家没办法,只好从经棚的庆宁寺请来一个老喇嘛主持葬礼。老喇嘛一看小伙子的死状,面色大变。他说这事蹊跷,草原上的狼吃人或者吃羊,都是先把肚子啃开先吃内脏,尤其是心脏更是美味,怎么这只苍狼把内脏吃光,却唯独把心脏给剩下了?而且狼吃完内脏,会找大腿肉下嘴,牧民常年骑马,大腿锻炼得结实,肉质最好。这只狼放着大腿肉不吃,怎么光去啃手?

喇嘛又检查了一圈,在丘陵附近的蒺藜灌木上,抓起几缕苍青色的狼毛,回来对牧民们说这下子糟糕了,这是孛日帖阿达了。

蒙古草原有一个从成吉思汗流传下来的习俗,人死之时,旁人要把一片绒毛放在鼻孔处。绒毛极轻,可以感受到轻微呼吸,绒毛动,说明人还有气,绒毛静,说明人彻底死了。牧民都认为,人最后一口气代表的是他的灵魂,会寄寓到绒毛上,这绒毛会被放在金银质地的香斗里,保佑家人平安。当年成吉思汗去世,最后一口气就是寄寓在一缕白骆驼的顶鬃毛里,供奉在伊金霍洛的衣冠冢之中。后来草原上闹文革,红卫兵强行打开银棺,这一缕驼绒毛才再度出现在世间——当然,这是后话。

喇嘛说小伙子死前的怨念太深,最后一口气咽不下去,把灵魂喷到了苍狼的毛上。而苍狼失去两只前爪,受伤极重,也很快死去。偏偏旁边有个祭天的敖包,通灵勾连,结果阴错阳差,让小伙子的灵魂附在了苍狼身上,让它有了人的智慧,成了孛日帖阿达——意思是苍色的恶魔。不吃心脏,那是因为苍狼怕灵魂有了人心;咬掉双手,是为了替换掉两只自己咬断的前爪。

从那以后,贡格尔草原上,总会看到一条苍青色的孤狼,前面是两只人手,后面是两条狼腿,弓着身子用两条后退走路。它像狼一样的凶残,又和人一样的狡黠,变得更难捕捉。更可怕的是,它对人类怨恨极大,不吃别的,专门吃人。但凡有落单的牧民,它就悄悄接近,从背后把双手搭在路人的肩膀上。路人一看是人的手,放松警惕,回头想打招呼,被它一口咬断喉咙。有时候,它还会来到蒙古帐子外,从哈那和羊皮毡子之间的空隙伸手进去,把小孩拽出来,拖走吃掉。

那一段时间,克旗失踪的人特别多,传说越传越邪乎,甚至在镇上都人心惶惶。旗里组织了几次大规模打狼围捕,狼打了不少,孛日帖阿达却始终没捉到。牧民们私下里找喇嘛,他们也没办法,只能把小伙子的名字绣在素达哈达上,发放给牧民,叮嘱说如果碰到孛日帖阿达,就双手举起哈达,大声念小伙子的名字,希望能唤醒他的灵魂,放过同类的性命。至于效果如何,只有天晓得。

当然,这些都是传说而已,真正看到过孛日帖阿达的人一个都没有。

齐日麦发现羊群后头多了这一串似狼又似人的脚印,想到这个故事,心里有点发毛,暗道这不会是孛日帖阿达来了吧?他把铁锹握紧,朝羊群看去,以齐日麦的眼力,哪只羊瘸了腿,哪只羊怀了胎,一扫就能看出来。可这次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半天,也看不出什么端倪,每只羊都很正常,这让他更加害怕了。

咱们常说披着羊皮的狼,其实这是个讹传,狼可没那么聪明。到了大雪天,狼有时候会钻进羊圈里,因为羊背上都盖着雪,狼身上也是雪,主人不容易分辨。狼就这么赖在圈里,饿了就杀只羊吃。羊的毛皮很厚,狼从外面吃的话,只会吃到一嘴毛。所以吃羊的时候,狼会从柔软的肚皮开始吃起,用牙撕开腹部,爪子往里掏,然后头钻进羊身体里把下水和肉都吃干净,最后剩下一个空腔。不明白的人看见狼从只剩下毛皮的空腔里钻出来,想当然以为它是披着羊皮混进来的,满不是那么回事。

狼没那么聪明,可孛日帖阿达就不好说了,传说它有人一样的智慧,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弄死一只羊,然后披着皮混入羊群。所以齐日麦越是看不出羊群里的破绽,心里越是惊慌。

他心想要不我也弄个哈达在身上,管不管用,好歹心安啊。可齐日麦一拍脑袋,懊恼地发现自己虽然听了好多次孛日帖阿达的故事,可根本不知道那小伙子叫啥。所有的讲述者都以“小伙子”称呼,从来没人提过他到底叫啥名。

齐日麦有心检查一下羊群,可这群羊有五百只,挨个检查太费功夫。他抬头看看天色,头顶阳光灿烂,可远处还飘着厚厚的彤云。如果羊群不尽快转移到下一个遮蔽的场所,保不齐又会刮一场白毛风,可就未必有昨晚那么幸运了。

齐日麦左右为难,不走吧,时间真来不及;走吧,这羊群里总是有个隐患。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,走着瞧,走上一段再看。于是他铁锹一挥,几个雪块砸上去,羊群又开始缓缓朝前移动。齐日麦呢,骑马围着羊群转圈,希望能从羊群的移动中看到点问题。

羊群就这么往前又走了三、四里地,齐日麦发现之前的诡异脚印没有再出现,雪地上一排排全都是羊蹄子印。齐日麦觉得不对劲,策马跑回到交通屋旁,可惜风吹雪面,早上的脚印早就不见了。齐日麦一度有点怀疑,自己是不是昨天晚上烧酒喝得太多,脑子迷糊了,说不定一时看错,自己吓唬自己?

他又赶回到羊群旁边,每一只都很正常地走着。齐日麦不甘心,凑在羊群后头看了半天,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,便把疑惑搁回到肚子里,告诉自己应该是看错了。

很快齐日麦不再琢磨孛日帖阿达的事,因为眼下又出现一个新麻烦。

昨天晚上那场白毛风吹得太大了,方圆几十里都被白雪盖住,今天早上温度一降,整个冻成了一个扣在草原上的大冰壳子。

牲畜冬季转场,沿途得靠它们自己扒开雪吃下面的草根。这些德美羊蹄子尖,擅长刨雪,在冬天的生存能力很强——但它蹄子再厉害,也没办法刨开冰面。白毛风可怕就可怕在这儿了,不光刮的时候厉害,刮完以后还能教你头疼万分,直接把粮草给断了。

碰到这种情况,外出的牧民只有两个选择,一是就近寻找水源,河流附近的温度相对较高,草地不大容易上冻;二是找山,希望山体背风的一面能剩下点枯草,没被雪覆盖。但有一个前提,无论山还是水,都必须得在四天的日程之内。绵羊不吃草光啃雪水最多就能撑这么久,再没草料供应,就会大批倒毙。

齐日麦经验老道,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沿着电线杆走了,得另外想办法。他骑在马上,从肩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把炒米,就着雪水和几片奶豆腐吃下,慢慢赶着羊往前走,心里盘算该怎么办。

很快他就有了一个主意。

从贡格尔草原向东一百里路,是一片山区,叫做黄岗梁。黄岗梁下面有一个地方叫做“嘎拉达斯台阿日山”,汉人叫“热水汤”,恰好在经棚正北方向,距离经棚不过四十多里地。热水汤顾名思义,盛产地热温泉,政府在这里建了不少高级干部疗养院。不过有地热的不止是热水汤,从这里一直到北边阿斯哈图之间的广袤地区,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温泉泡子。齐日麦走的路线,离这片区域正好擦边而过。他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路线,只要能碰到一处地热温泉,就算是绝处逢生了。

所以齐日麦现在要做的,就是尽快找到一处敖包,确定自己的位置。

敖包是蒙语,意思是堆子,有石头堆、木头堆或者土堆,形状和蒙古包差不多,顶插柳条。蒙古人视山为神,所以把敖包当成祭祀神灵的圣地,每次路过都会添几块石头,进献哈达,绕包三周拜祭一番,祈求阖家平安。赶上重要的节日,还会有相当郑重的祭礼。

但敖包最初的用途,其实就是在茫茫草原中做一个路标,让游牧至此的人知道身在何处。所以从前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敖包,后来行政划分变了,盟有大敖包,旗设中敖包,苏木有小敖包,每个行政单位都有自己的敖包标记。找到敖包,就算是找到方向了。

齐日麦看准了太阳的方向,呵斥胯下的马儿,挥动铁锹赶着羊群,一路东行。这一路上屡遇波折,不是雪地突然坍出一个大坑,就是老羊滑倒在冰面上摔断了腿。幸亏齐日麦一手出神入化的赶羊手段,牢牢震住羊群,一直没出大乱子。至于那个神秘的足印,再也没出现过。

就在太阳快落山之前,齐日麦看到远处出现一个土堆,在这辽阔平坦的草原上格外醒目,他认出那是一个敖包,十分高兴,催促着羊群加速前进,今晚干脆就在那里投宿。齐日麦觉得这是一个吉兆,心想到了敖包旁边,可得好好地拜祭一下,保佑我顺利找到温泉泡子。

齐日麦越走越近,敖包也越看越清楚。这敖包目测不高,只有两米左右,是个圆锥形——这是东蒙的典型敖包风格,西蒙那边会把敖包搭成塔形——上头插着一根柳条,下面用许多圆滚滚的石头堆起,中间还挂着许多布条,随风招展。从规模上看,应该是从前哪家王爷的私家敖包。

齐日麦心里高兴,忍不住还唱了一嗓子,赶起羊来也格外带劲儿。就在日头落山前的片刻,齐日麦终于抵达了敖包旁边。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它的真面目。

这敖包不是用石头搭起来的,而是用人头。准确地说,是骷髅头,大大小小几百个骷髅头攒在一起,垒成了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圆锥骨堆。那些布条都是哈达,全都是白色,它们就夹在这些骸骨之间,遇风起舞,好似惨白的手臂从骨堆里伸出来摆动。在落日映衬之下,格外恐怖。

齐日麦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,他在草原这么多年,还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。有一种敖包,功能和汉人的坟堆一样,用来安葬扎萨克或大喇嘛,可形制跟这个完全不同;蒙古族有天葬一说,但也没这么几百个骷髅头堆在一起的。说是密宗的什么仪轨,可不见经幡也没有玛尼杆。

总之特别诡异。

草原没有光源,日头落了以后,四周迅速就会变成一片漆黑,没法走。齐日麦眼看天色黑了下来,只得就地扎营,把羊群赶成一个圆圈,然后自己和马走到圆圈中间坐下,取出火柴拢起一堆火。有羊围在四周,不用担心篝火被大风吹灭。

火头随风吹舞动,照得旁边几米开外的骷髅堆忽明忽暗,那些骷髅头上的阴影不断变化,像是要活过来一样。

齐日麦化了一小锅雪水,丢了盐巴和奶茶块进去,又拿了两个火烧放到火上烤。热气腾腾的奶茶和油香的火烧吃下肚子,齐日麦心情稍微放松了些。看看天色,居然还可以看到稀薄的星光,说明暂时不会有白毛风的危险。

齐日麦正昏昏欲睡,忽然一阵强风袭过,一条白色哈达从骷髅堆里飞出来,落到他面前。齐日麦在公社受过扫盲教育,认识几个粗浅文字。他握着哈达,看到上面用蒙文写着一个名字——朝日格图。

朝日格图在蒙语里是胆大包天的意思,很多人都喜欢用这个名字,不算罕见。齐日麦不知为何,看到这名字总觉得隐隐不安。牧民敬神,虽然不知来历也不敢肆意亵渎。齐日麦捡起哈达,壮着胆子重新放回到骷髅敖包上。放好以后,他依着蒙古族的习俗,围着敖包转了三圈,顺便就着火光把其它哈达也都看了一下。

这些哈达的长度和质地参差不齐,但上面都绣着同一个名字——朝日格图。

一般牧民拜完敖包,都会拿点土或石头块添在上头。可此时天寒地冻,地面硬比金铁,齐日麦摸摸身上,实在没什么能添上去的,只得躬身叩拜。

他拜完以后,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,一只比哈达还白的人手从后头搭在了他的右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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