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羊记
文丨刘汀
阿歪把羊群赶上了山梁,一片淡薄金黄的阳光就铺洒在他们身上了。
这群羊足有两百多只,一大半是山羊,顶着弯弯的犄角,一身光滑的羊毛,短短的尾巴紧贴着后腿。也有一部分是绵羊,从一大团密密实实的羊毛里露出一颗脑袋,眼珠骨碌骨碌转动,嘴巴嚼着甘草,呼着白气。
每天阿歪把羊群赶上山梁的时刻,差不多第一缕阳光刚刚洒下来,仿佛太阳与他们早已有了约定。阿歪从村口收集了羊,吆喝着它们出了村庄,走上村外的荒野。北面的山坡上,是一条条羊肠小道,那正是羊一天天踩踏出来的。领头的是一只大山羊,毛发浓密厚实,它像个将军一样带领着整群羊,把握着行进的速度和节奏,它们跟随着它,内心充满了安全感和信任感。
阿歪从羊群后面上到山梁,他喜欢那每天的第一缕阳光,照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,只觉得它温暖舒服。羊群自由地在山坡上走着,各自寻找着干枯的秋草,咀嚼,咽下,看着远方和身旁,没有哪只来关心阿歪的心情和往日有些不同。阿歪的身体是温热的,他把羊皮大氅铺在一块石板上,躺在上面,枕着七尺多长的鞭子。眯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阳光的刺痛,脑海中有一种轻柔的暗红色不断涌来,很快又消失在脑后,仿佛他只是大风中一棵直立的小树。
太阳照得阿歪昏昏欲睡,他转头去望羊群,头羊已经领着它们下了山梁,正向一个平坦的谷地缓缓移动着。羊的叫声从不远的谷底传来,亲切又遥远,似乎穿过了一层又一层的阳光,终于来到此地,来到阿歪的身体里。
阿歪起来穿上大氅,右手挥鞭子脆脆地打了几个鞭哨,那些羊都惊恐地昂起头,看着山梁,只有头羊似乎已经知晓这些,它朝着大山深处的某个方向走去。羊群陆续地跟上头羊,阿歪也放开了喉咙和步子。
这群羊是赵老爷家的,一共二百五十六只,阿歪放了差不多三年了。羊群呼啦啦打眼前一过,阿歪就能说出哪只几岁口了,哪只下过几个羔子。阿歪的母亲在结婚几年后跟一个收羊毛的河南老客跑了,他父亲整日喝酒赌钱,终于在一个三九天里掉到冰窟窿里冻死了。阿歪很小就和年迈的奶奶过生活,奶奶身体还硬实,收拾屋子做饭都还成。
“我可不会死哩,得熬着给阿歪说了媳妇……”老奶奶每天唠叨的就这一句话。
赵家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,土地上千亩,牛羊几百只。阿歪奶奶跟赵老爷说了情,把羊给了阿歪放,以前的羊倌是一年一换,阿歪来了就再没换过。年景不好,兵荒马乱,能有个差事做,肯定得守住了。
这一大群羊中和阿歪最亲近的就是那只头羊,它体格大,毛色好,一年能剪两茬,顶得上别的四五只羊。原来的头羊生病死了,阿歪就让它做了头羊。
羊毛季就要开始了,阿歪在油灯下把剪子磨得飞快,泡在门口的冷水里,只等赵老爷一声令下,就开剪了。八九十只绵羊够阿歪忙活好几天,他总是第一个剪头羊,既是对它身份的承认,也是拿它那身好毛练手。
阿歪把头羊放倒,四个蹄子都捆上,是猪蹄子扣,越弹踏越紧,第一剪子刚下去就听见一个声音:
“呀!这大绵羊可真不赖,能出上百斤毛吧?”
这个声音是小幺,她跟着师父走街串巷弹羊毛、擀羊毛毡子、纺羊毛线的。小幺的头发很短,虽然是日日奔波,天天劳作,吃糠咽菜的,却生得白白胖胖,脸上全是粉嘟嘟的肉。
夜里,阿歪就到了赵家大院的西厢房见赵太爷。
“老爷,咱家的羊毛多,这两年价钱又上不去,我今儿个瞅见村里来了擀羊毛的,倒不如剪下来,纺成线,擀成毡子,卖出去说不定比往年直接卖羊毛好哩!”
赵老爷的水烟袋咕嘟嘟地响了一阵,抬起头来讲:
“你说得在理儿,把那走街的手艺人喊来吧,就在羊圈边儿上的草料棚搭个架子,你剪下来就叫他们给纺喽!”
小幺就和师父老幺安顿在了赵家,住在草料棚里。
阿歪放倒一只羊,剪子咔嚓咔嚓地铰开了,一层厚厚的羊毛卷曲着从羊身上下来,羊就被扒光了衣裳,光溜溜的。小幺从土窗里伸脑袋看了咯咯笑:
“羊倌,你看你咋把羊的衣裳给扒了呢?成了光屁股羊了!”又是一阵轻笑,似乎自己发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。
阿歪满脸通红,头也不敢抬。
老幺在屋子里骂开了,说小幺是个丫头片子,小浪蹄子,到哪儿也是这没心没肺的样儿。
阿歪有些心不在焉,一会儿抬头望望,再不见那个乌黑的大脑袋露出来,身下的羊一声惨叫,是剪子剪到了皮肉,阿歪打了自己一巴掌:迷了心肝啦?真是没出息。
一日过了一日,阿歪剪下的羊毛在草料棚里堆积如山,小幺师徒日夜加班弹纺,夜里点着煤油灯干活,阿歪就坐在灯影里的羊毛堆上看小幺。胆子渐大,敢说话了,便闲聊着问他们从哪里来的,又要到哪儿去。小幺总是胡乱回答,前言不搭后语,一会儿说自己是被老幺拐了的,一会儿又说去远处的一个村子相亲。
第二天,邻村孙财主家来了个伙计,也请老幺去纺毛线,老幺跟着去了孙家,赵家这里就小幺一个人撑着。阿歪自山上回来,饮了水,添了草,抱着刚出生的羊羔到小幺这里。看见小幺手指飞舞,听见纺车弦子乱叫一气,一缕缕羊毛变成一根根毛线,小幺胖乎乎的影子在灯火里摇晃着,阿歪怀里的羊羔静静地睡了。
“娶媳妇了没,大兄弟?”小幺正正经经地问,一点不像前几天。
阿歪说没呢,脸红了起来。那你还是个孩子呢,小幺又说,那和女人一起的事情没尝试过吧?不过也不一定,我听说你们羊倌最不干净了。
“我们羊倌咋不干净了?不就是穿得脏点?”
“我说的可不是那些,是……咯咯咯。”小幺又笑了起来,语气神态恢复往常模样。阿歪知道她是笑自己,却不明白为何发笑,就反问: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小幺吃了一惊,停顿了一会儿说,“你说我和我师父是啥关系?”
“师父和徒弟呗,还能有啥关系?”
“你见过师父扒徒弟裤子的没?见过把徒弟摁倒在羊毛上吗?”
阿歪听了心怦怦猛跳,不想再听下去,小幺却又喊道:“他管我吃住,给我活干,我能说什么。再说,那事有时候也挺好,唔,你要是……我也让你……”阿歪再也不敢听下去,落荒而逃,内心却犹如火烧。
第二日,阿歪看见公羊骑在母羊背上,把那东西摆来摆去,母羊露着私处,就忽然明白了小幺昨夜的话,羊倌最不干净了?这女人真是坏透了,阿歪忍不住想。
“哎呀,羊毛都跑到我的身上了,扎人呢!”小幺苦着脸说,“阿歪,你给我抓抓,拿出来吧。”小幺把宽大的衣领扯开,白胖的胸脯露出大半,一片油汪汪的汗水在乳沟里,散发着混合了羊毛味的一种奇异味道,让人闻了发热。阿歪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去,里面柔软如羊毛,潮乎乎的,两个东西,一手一个还握不过来。阿歪手轻轻地动着,一下又一下抓挠小幺的胸,小幺哼哼呻吟,一边说:“歪啊,挠那肉多的地方。”
阿歪知道小幺在勾引自己,他特别想用指甲狠狠地挠她,挠破皮,抓出血来才好。
煤油灯上的灯花噼啪地爆了好几次,光微弱些许。小幺,阿歪颤抖地喊了一句,双手开始用力,抓住小幺身上的肥肉和乳房,几乎要把它们揪下来,小幺疼得尖叫,却更为兴奋了。两个人干柴烈火,不由自主抱在了一处,撕扯着对方的衣服。当啷一声,煤油灯翻倒在地,棚子里一片漆黑,只闻喘息之声。
忽然间一盆冷水当头而下,哗哗啦啦正中两个光溜溜的人,阿歪打了一个惊破黑暗的喷嚏,身上鼓胀的地方倏地缩了回去,骨髓里都是冷冰冰的。小幺破口而骂:“谁这要死的,想冻死老娘啊!”哧的划洋火声,煤油灯重被点燃,一张布满愤怒的老脸从光影中显出来,是老幺。
阿歪衣服也没穿,光着屁股跑回隔壁的羊圈,在几只羊身上把水蹭干,蜷缩在头羊身边,暖和身子。牙齿还咯咯地发着抖。
老幺把小幺用羊毛线捆了起来,毛线深深入肉,捆成了一个大粽子。小幺在下,淋到的水不多,而热情还在高涨,冒着腾腾的热气。老幺两只三角眼看着小幺一身白嫩嫩的肥肉,嘿嘿奸笑几声,说你个小蹄子,我管你吃穿,带你游遍西北,你敢勾引人?我今天就叫你喊个够,骚个够……
小幺昂着头,眼睛里尽是不屑:“老东西,你也不看看自己的熊样,都半截进黄土的人,姑奶奶一个黄花大闺女,陪你睡了不少时候了,你该知足了,你还想霸占我一辈子吗?姑奶奶我今天就不穿你的衣裳,有种你就来,你弄我呀……”
老幺阴着眼睛盯着小幺看,语气和缓地说:“我不弄你,我叫你生不能死不能。”他把小幺的两腿用木头支开,小幺的私处就大开天窗地露出来了。老幺寻几根不软不硬的羊毛,蹲在小幺腿前,用羊毛轻轻搔小幺,一边小声嘟囔:“你不是骚吗,我叫你骚!”小幺死咬着嘴唇,脸涨得通红,比原来大了很多,痒得要命。小幺忍不住了,呻吟起来,后来就索性大声地叫起来,她觉得要死了,知道要死了,想有什么东西,有什么人来阻止这一切才好:
“阿歪,你这个孬种啊,你连个老不死的也怕,你不是男人!”
阿歪抱着头羊,小幺的呻吟和叫骂从土坯墙传过来,他听了愤怒,然而只是把头羊抱得更紧,他不敢过去踢倒老幺,救出小幺。一盆冷水把一切都浇灭了,虽然什么也没做成,却像是被当众捉了奸。小幺的声音逐渐沙哑,更为微弱,最终隐入夜色中。
天亮时阿歪知道小幺死了,老幺不停地折磨她,她就拼命挣扎,拼命哭喊,一小撮羊毛混进了嘴里,直接进入嗓子,小幺用全身的气力呕,可羊毛扎进了嗓子嫩嫩的肉里,几分钟小幺就被呛死了。
阿歪走进羊圈的时候,老幺面容呆滞地坐在羊毛堆上,手里攥着挠小幺的那根羊毛。小幺的头耷拉着,脸已经变了形,舌头伸得很长很长,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。小幺的嘴张得很大,阿歪觉得那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绳子,小幺在不停地向外拉,可永远也拉不完。阿歪解开捆着小幺的羊毛,双手触摸到那一身冰冷的白肉如同触摸到了冰块。小幺被放到地上,她终于可以好好地躺着了,可卡死她的羊毛还在喉咙里,一直在那里,阿歪找不到它。
阿歪心里弥漫着一种愤怒,他冲上去开始踢老幺,踢他的腰和屁股,也踢他的脑袋。老幺本能地用手阻挡着,却不躲闪,也不呻吟。阿歪踢了几十下,老幺脸上都是血,嘴里寥寥无几的牙又掉出好几颗来,嘴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。
打人的和被打的不知如何达成了共识,他们抬着小幺的尸体到村后的水沟里,放在一捆黄褐色的干草上,点燃了火,小幺就着了起来,一直烧半天。阿歪期望着在火光里看见小幺正消失的身影,他想好了一些道歉的话,想好了一些热烈的话,但是火只是火,其中什么也没有。“难道她还没有离开吗?”阿歪忍不住想。
老幺用手里的树枝扒拉着火,以使小幺的全身都能燃烧。人肉焦煳的味道难闻极了,老幺和阿歪都有些恶心,想呕吐,小幺燃烧的、张着的嘴巴却让他们对呕吐惊恐万分,两人感觉到有异物在喉咙之内。
他们终于逃离了火化的现场,之前把所有的干草和树枝都投入火堆里。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后退,看着小幺腾腾如烟地升入空中,消失了。
老幺算了工钱,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,之后再没有过任何消息。赵老爷听说死了人,为免惹麻烦,告诉上上下下不可声张,过了十几日,一切就如同没有发生过。
阿歪每天把羊赶上山梁的时候,阳光依旧明媚地洒下来,他还会坐在石头上出神,然后再去追上走远的羊群。
阿歪终于追上了羊群,他仔细码了一下数目,全都在。阿歪掏出口袋里的旱烟,准备抽一袋。这时他看见了羊小白,他看见过无数次了,但今天羊小白让他陷入一种怀念的情绪。羊小白是一只全身洁白、四蹄黝黑的母羊,已经三岁口了,但一直没有下羔子。阿歪觉得羊小白眼睛里有些不该是羊应该有的东西,可那是什么呢?阿歪难以确定,但这感觉总是围绕着他飞来飞去。羊小白已经走远了,去到了一块绿色的蒿草丛里。阿歪抽完一袋烟,头脑昏昏,躺在温暖的山坡上睡着了。梦见了老幺和小幺,听见纺车吱吱叫着,羊毛线在小幺的手里拉了很长很长。小幺突然伸出舌头舔阿歪的脸,就是她死前伸出来的那长长的舌头,上面有许多羊毛,弄得他的脸痒痒的不舒服。阿歪说,小幺不是我害你的,不是我,你可不能怪我,是你先勾引的我。小幺就开始呕吐,声音很大,阿歪惊醒了,是一只羊在舔他的脸,那只羊刚刚死掉了羔子,仔细温柔地舔阿歪的脸,似乎在亲吻它的孩子。
阿歪看着它心中却充满了失望,如果是羊小白多好,他想。
此后他开始对羊小白另眼相看,水让它先喝,料让它先吃,常常用手给它搔痒。羊小白竟也依赖阿歪,阿歪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。过了很久,阿歪又抚摸着羊小白的毛,想到应该给羊小白找个朋友了,第一选择就是头羊。阿歪夜晚的时候把头羊和羊小白关在一起,头羊正在发情期,它兴奋地追着羊小白,想骑到它身上去。然而羊小白并不领情,四处逃窜,发出凄惨的叫声。阿歪冷漠地转身走了,他想这是羊小白的命运。羊小白怀上了小羊,阿歪照顾得更加细心,他甚至睡在羊圈里,一边搂着头羊一边搂着羊小白,像一个父亲怀抱着亲爱的儿女。
羊小白把阿歪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,他偶尔会看着它显出微笑。羊小白长得很肥硕,两个奶子也风吹一样膨胀起来,吊在两腿之间,阿歪用手轻轻一挤,黄褐色的奶水就喷射出很远。
正月初七是赵老爷的七十大寿,杀了一只羊。挑一只个大肉多的,赵老爷同阿歪说,家里人口多,羊小了不够吃。阿歪这天第一个登上山梁,然后看着几百只美丽的羊儿依次走过身边,眼光像一把飞快的刀子,在一秒钟内把羊拆解了;还是一杆秤,掂量着他们的肉和骨头。几百刀过后,阿歪初步选中了四只,模样好,肉也厚。阿歪把手伸进羊毛中,抓着它们的皮肤。一缕阳光直射过来,阿歪眼前一片洁白,他突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小幺。本来阿歪已经把小幺忘得干干净净了,他生活中唯一的异性就是羊小白,但此刻,他心里充满了小幺,羊的叫声也仿佛是小幺的叫声。
“来呀!阿歪,嗓子里好痒啊,你给我抓挠一下吧。”
阿歪抬起头,看到头羊已经带领着羊群登上了另一个山头,头羊站在一块岩石上,两只弯曲的犄角向着村庄的方向,阿歪一下子做出了决定:杀头羊。
这决定对阿歪来说也是突然的,但他常常想起头羊追逐羊小白的情形,杀头羊。阿歪终于发现自己对头羊充满了无限的愤怒,他想象着把刀子插进头羊脖子里,不停地搅动,血喷涌出来洒了阿歪一脸。阿歪体会到那种心情,是一种含有太多妒忌的愤恨,仿佛头羊抢夺了某种属于阿歪的东西。是什么,究竟是什么,阿歪不敢再往下想,他对答案极为恐惧。这样下去就像一个爱美的老女人,一件件剥掉自己的衣服,看见令人恶心的干瘪的乳房和屁股一样。
在寿辰前十天,赵老爷从邻村的孙老爷家买来一百只羊,孙家出了个不孝子,抽大烟上瘾,还把全家人都带上了瘾,一年不到头就几乎倾家荡产,这一百只羊是最后的了。这一百只里就有孙家的头羊,阿歪不免有了难题:一山难容二虎,赵家头羊和孙家头羊撞了起来。十天之间,两只头羊总会在山梁处顶撞,直接原因却是羊小白挑起的。
那天,孙家头羊无意和羊小白吃到了同一堆青草,羊小白那身洁白光滑的毛是羊见羊爱的,眼睛也比别的母羊水灵淡蓝些,孙家头羊也是霸道惯了的,就不免多看了几眼。那时羊小白已经有孕在身,肚子很大,两个乳房也让奶水涨得丰硕无比,孙家头羊一冲动又不免叫了几声。
羊小白抬头望了望它,眼睛里有防备的意思,也对这个体格健壮、毛色黑白相间的陌生羊有些好奇。这时候刚好羊群里的一只羯子跑过来抢草,顶撞了羊小白一下,羊小白惨叫了数声。赵家头羊也听见了,老远地飞奔过来保护羊小白,孙家头羊也挺身而出,大羊羯子受到两只头羊的联合攻击,迅速败下阵来。赵家头羊和孙家头羊虽然战斗时合作默契,一停下来就发现对方是个劲敌,羊小白对二者都有些感激,每个看了两眼叫了两声,却并不像往常一样走到赵家头羊身边。赵孙两家头羊就对上了眼,跃跃欲试要打起来,阿歪就在这时挥动了鞭子,一声鞭哨响彻晴空,羊们都四散跑了。
太阳稍稍偏西时,阿歪把羊群集中在一块空地上。赵孙两家头羊终于按捺不住火,顶撞了起来。阿歪看着他们争斗,并不去阻止,他点燃一支土烟,悠悠吸着,内心竟然渴望孙家头羊能胜了,看看赵家头羊落败的样子。
孙家头羊初来乍到,想树立威风;赵家头羊要维护形象,又涉及羊小白,这一场争斗可谓激烈异常。两只羊在你进我退一番之后,四只犄角别在了一起,哪个也挣不脱了。阿歪从后面踹了赵家头羊一脚,孙家头羊立刻抓住机会把对手撞倒。赵家头羊起来,昂起头,看了阿歪一眼。阿歪失望地看见,那眼睛里并没有任何落寞,倒是充满了蔑视。
这次争斗后,整群羊的头羊位置便是孙家头羊的了,每天站在山梁上迎接第一缕阳光的就变成了孙家头羊。赵家头羊总是隐迹在羊群之中,很少出声。阿歪常常觉得赵家头羊在远处看他,这让阿歪觉得很不舒服,就盼着老爷的寿辰早点到来,杀头羊的心思那是一点也不更改了。
时候到了,阿歪放倒了赵家头羊,握着它的喉骨,阿歪不敢看它的眼睛,右手的尖刀噗的一声就捅进去了,赵家头羊四腿动弹半天,嘴里溢出些血沫来,几分钟就死了。
晚上赵家灯火通明,死去的头羊已经变成了羊骨头羊汤,摆在漆黑的八仙桌上。按规矩,羊头羊尾羊下水都是羊倌的,阿歪把内脏切碎了,在自己的灶台上熬了一大锅羊杂汤,撒上几颗干瘪的红辣椒,添足了木柴就出了门。
外面下起了大雪,天却是黑的,阿歪步行到村西小店里买了二斤小烧锅,回来到长工棚里叫了几个平日相好的长工——大力、小孟和老洪一起喝酒喝汤。他们穿着劳动布缝制的棉袄,踏着雪到阿歪的屋子里。大力凑到铁锅前闻了闻,喊道:“他妈的,我都快三个月没见油腥了。”众人就围着锅坐了,阿歪只有一个碗一个铁勺子,碗用来盛酒,勺子用来舀汤,大伙一个个地轮。阿歪却只喝酒,不喝汤。
老洪摸着油汪汪的嘴巴:阿歪,你咋不喝羊汤呢?这羊杂汤比羊肉还要好许多哩!
我喝酒得了,阿歪说,这汤膻味太大,我闻着恶心。
操,小孟接了酒碗和铁勺,你一个羊倌,还说羊杂汤膻味,跟掏大粪的不敢拉屎似的。
阿歪就和众人说了两只头羊决斗的事,说他觉得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,那头羊死得冤屈。
就一个牲口,能有啥呀!早晚不是挨刀子的……
众人就劝他。
这夜阿歪喝了有半斤酒,很快便迷糊了,一头栽倒在麦秸地上。醒来时发现三个长工都走了,一锅汤喝得精光,酒桶歪在门口。阿歪的头有些疼,眼睛干涩。他起来,穿上羊皮大氅去羊圈。还是到那里去睡好。躺在老地方,阿歪左胳膊搂了羊小白,再去右边搂,却是一个空,忽然想起曾经在此处的赵家头羊已经被自己杀了,又看见不远处孙家头羊的蓝眼睛,阿歪不觉悲从中来,泪水是再也忍不住了,都涌出了眼眶,号啕大哭起来。羊群一阵骚动,不住乱叫,阿歪又唱起了歌,声音一直从羊圈传出很远,消失在漫漫的黑夜和白雪中。
阿歪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,身体高大强壮,毛色柔软洁白,四只蹄子闪着金色的光芒,犄角坚硬而锋利,脸上的每根细毛都精神抖擞,几乎要跳起舞来。阿歪目视前方,那里有羊小白的身影。阿歪还梦见自己的后蹄子死死地抵住地面,前蹄不停地踏着,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。阿歪突然飞了起来,快速地冲向羊小白,羊小白不知闪躲,被撞了个正着,肚子立刻破了,一只小羊羔落了下来。一股难闻的内脏味道和血味让阿歪吐了一地,羊小白的骨头一块块地碎裂,碎裂,又一块块地组合起来,变成了死去的头羊。
阿歪醒了,梦境亦真亦幻,那诸多的细节颜色都如此真实,只有内容显得荒诞。阿歪的头还是疼,他实在难以辨别自己心里对这梦是渴望还是恐惧。手臂下的羊小白动了一下,阿歪发现身下湿湿的,又隐约听见羊小白微弱的叫声。阿歪摸到羊小白的屁股,那里一片黏黏的,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,它要生产了,显然是难产了,阿歪脑海里忽然闪了一下小幺的影子。
羊下羔子难产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阿歪放了三年羊,这类情况常常遇见。只是羊小白的难产让阿歪有些不知所措、心急如焚,羊小白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,显然很危险,阿歪不住地敲脑袋骂自己不该喝那么多的酒。阿歪知道一切都看自己的了,他把羊小白抱到自己的房子里,生了一堆火,又给羊小白灌了半碗盐水,补充它一些体力。大约一袋烟的时候,羊小白的体温逐渐升高,力气也恢复了一些,阿歪不能再拖延下去了。他洗干净了手,袖子挽得高高的,分开羊小白的两条后腿,试探着把手伸进羊小白的体内,阿歪摸到了两颗圆圆的东西,吃了一惊:“这家伙怎么两个脑袋。”他找到两只前蹄,抓住了轻轻地、一点点地向外拉,羊羔的身体终于离开了羊小白的身体,毛色是纯白的,却是一个头。阿歪又伸进手去,还有一颗头在那里,也轻轻地拉了出来,这个竟然是纯黑的。原来羊小白怀了双胎,白羊羔和黑羊羔挤在了出口,造成了羊小白的难产。
阿歪把两个小东西抱到火堆旁烘烤,也烤着自己湿透了的身体,三个就一起冒着热气。阿歪闻到小羊身上升腾的热气的味道,觉得之中充满了生命的感觉,有一些以前没体会过的敬畏和温暖,也有一些内疚。他大口地吸着气,回头看了如释重负的羊小白一眼,早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了。等羊羔的毛基本干了,阿歪把它们放在羊小白的身下,自己在另一侧躺下了,越过羊小白的身体看着一白一黑两个小生命。火苗火花忽忽地闪着,让阿歪有些恍惚,他希望趁此浮现脑海的是一些美好、温馨的事情,是和这个寒冷的冬天无关的事情,他拿着树枝一下一下地拨弄着火堆,木柴在火焰中噼啪响着:是童年?是小幺?阿歪无法把往事按时间或类别回忆起来,过去仅仅是一些漂浮着的碎片,在水面上游来荡去,组不成一幅完整的画。
“我像一个父亲吗?”阿歪忽然想,“小羊的父亲,我们不是像一个家庭吗?”
“不错啊,我放牧着羊小白,给它们接生,和它们一起躺在火堆旁回忆往事。我的心从没这么安静过,从没有这么多责任感在心头,只有现在,看着它们的时候这一切都来了。”阿歪胡乱想着,重又在疲累中睡着了。
日上山梁时,羊群也上了山梁,最后面的阿歪背了一个背篓,里面放着一只小羊羔,另一个在怀里暖着,过一会儿再换一下。羊小白并不很关心自己的孩子,它和头羊走在羊群的最前面,很少回头看看或者叫它的羊羔。中午时,阿歪就把两只小羊放在羊小白身下,它们各自咬住一个奶头,拼命吸吮,很快羊小白积攒了一天的奶水就入了它们的肚子。阿歪把小羊背了抱了,羊小白又去了头羊身边,它似乎仅仅是一个奶妈。
冬去春来,太阳浮上山梁的时间越来越早了,阿歪的羊群却还是跟着太阳走。两只小羊羔长大了许多,一个洁白一个漆黑,每天形影不离。有一天阿歪又把小黑羊放在怀里抱着时,它却挣脱了,再抱小白羊,它也挣脱了。两个迅速跑到远处的羊群中,再也不回头看阿歪一眼。阿歪站在洒满阳光的山梁上,这一天就平添了许多失落,他看到自己的身影飞快地从此刻后退、后退,一直到变成和原来一样的单纯的羊倌。也许这些羊的内心仍会记得些什么,但终究越来越淡泊,最后一点也没有了。阿歪不免想起了小幺,他知道小幺和羊小白根本不同,却不知为何总是把她们联系起来。
小白羊长得像羊小白,小黑羊却像孙家的头羊,而不是它的亲生父亲赵家头羊,这让阿歪惊奇不已。两只小羊都长大了,阿歪给它们取了名字,阿白和阿黑,因为他自己叫阿歪。阿歪没有发现是从哪一天开始,阿白和阿黑不停打架,他们的争斗丝毫不需要理由,更没有明显的动机,却是一天比一天激烈。阿歪看着它们打架,他成了观众,再也不管谁输谁赢,他仍记得两只头羊在几年前的决斗。看着阿白阿黑打架,阿歪似乎窥见了自己帮助孙家头羊的原因,也就对那一个梦境的记忆更清晰,它们都像是某种咒语,想起一次就深重一层。
阿歪夜里也不常到羊圈去了,他躺卧在那里,开始明显地感到左臂处的空虚,不仅如此,右臂处的羊小白似乎也厌烦了这一种休息姿势,它更愿意和头羊一起站在门口,一夜不睡。阿歪一次次把它拖回墙角,勉强的结果是让阿歪更沮丧、更悲哀,死死地抓住往事的遗迹不放,为一些无聊、浅薄的东西感动,这不是老了的样子吗?我才二十四岁,怎么就老了呢?阿歪变得更沉默,他开始害怕自己手里的几百只羊都不是好听众,何况他也不知自己该倾诉什么。阿歪开始嗜睡,漫长的夜晚越来越短暂,一个梦也不做就看到晨曦的阳光。
阿歪的精神恍惚结出了恶果,他已经不太仔细去清点羊群数目了,如果头羊好,就一切都交给它吧,我老了。某一个夜里他忽然发现孙家头羊与羊小白,还有阿白和阿黑都没有回来,可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它们从哪天开始就没回来了,找遍了村庄的角落,一点踪迹也没有,阿歪悲哀地想把它们丢在山上了。
“这也许是个阴谋,是头羊和羊小白商量好的阴谋,它们究竟想干什么?”
阿歪站在羊圈门口,看着红色的晚霞和白色的羊群,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故意把它们丢下的,那就不是个阴谋了?等太阳落下山去好一会儿,阿歪才决定去山里找它们。
出了村口,一轮月亮已经从东边的天空升起,虽不很圆,却明亮,村后偌大一片田地,刚刚被长工门用犁翻过,泥土黝黑,在月光下像一大片潜伏着的小动物。西边不远处是一串低矮但连绵几十里的山丘,那里有几座孤坟。赵老爷有一次对阿歪说,他的爷爷就埋葬在那里。据说是多少年前土匪来抢羊,身为羊倌的阿歪爷爷被杀了,他奶奶疯了似的跑了几十里山路,捡回男人的一颗头。村里人都说阿歪爷爷的身体还在山里,不能让身首分离,就把头又埋回了西山。几个村子横死的人都埋在那里,时间一久,也无人知道哪一座坟埋的是什么人了。
阿歪走过一片荒坟,脑海有些虚虚实实的幻觉,有人从坟里走出来,是无头的。西北边的山深处更黑了,而月亮渐高,恍惚了一会儿,阿歪大步流星地往北去了。
阿歪走过了自己白天赶着羊群经过的沟沟坡坡,没找到一点踪迹,“估计是找不到了,不知道头羊把它们带到哪儿去了。”但是阿歪不想回去,他登上一座山峰,这山峰陡峭而高峻,上面有一块几十丈的平地,后面是悬崖。阿歪曾上来过一次,那时是中午,当头一个大大的太阳。今天阿歪上去,太阳没有了,只有个月亮在。阿歪觉得静静的夜空是一种美好,它站在山顶望着整个赵家村落,似乎笼罩在一层烟雾里,好像在浮动着。
“呜……”突然山顶传来一声狼嚎,阿歪立刻惊出一身冷汗,迅速躲在身旁的一块大岩石后面,远处两只狼站在最高的石头上对着月亮嗥叫着,悬崖和巨石之间,正是丢失的四只羊。它们一动不动,两只小羊紧紧挨着羊小白,头羊站在旁边,眼睛里的恐惧已经疲惫了。阿歪明白它们是被狼追赶到这里的,可能已经堵住一天了,这两只狼很奇怪,没有立刻攻击羊群,今天不是月圆却望月,看样子是等着月亮升到最高处时再攻击头羊它们了,这像某种仪式。阿歪的身体不停地哆嗦着,一时想不出办法,他一点点地瘫坐在地上,眼睛却眨也不敢眨一下。
两只狼叫了一会儿停了,绿眼睛冷冷地看着羊儿,羊又靠近一些,但是头羊却把羊小白它们顶到一边去,它们倒在一堆乱石上,羊小白站起来再次向头羊靠近。
“嗖”的一声,两只狼跳下巨石,一步一步紧逼头羊和羊小白,头羊和羊小白就一点点地后退,它们的后蹄已经到了悬崖边上,踩下去许多山石,很久才听到下面响起清脆的回声。两只狼嚎叫一声扑上去,一下就咬住了它们的脖子,羊小白和头羊挣扎,头羊毕竟力气大些,两只犄角又长,它拼命向右靠,犄角别在了羊小白的脖子上,两只羊两只狼扭成一团。头羊的血如注而下,它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,悲壮至极。阿歪已经站了起来,他想过去帮忙,却不知该如何去做。头羊开始拖着两只狼后退,锋利的狼牙嵌在骨头里,一时拔不出来,四只动物退到悬崖边上,头羊和羊小白的身体已经落在悬崖虚空处了,两只狼也要掉下去,嘴里嚎叫着,却拔不出牙来,不能后退。阿歪什么也顾不得了,飞快地跑过去,他到悬崖边的那一刻,刚好羊小白和一只狼落下去,过了一会儿,地下传来闷闷的撞击声。头羊和另一只羊还在僵持着,阿歪看着头羊,它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他什么:
你是想让我把你们都推下去吗?
你是想和它们同归于尽吗?
你想去追羊小白吗?
阿歪猜测了几十种可能,他难以取舍,举起一块大石头,高高地举着,却不知该不该砸下去。那只狼更加恐惧,使出全身力气来挣脱。我要砸下去吗?阿歪忽然觉得无比的空虚,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,从最高处落到最低处,从最实在落到最虚空。这时阿歪特别想和头羊换一下角色,他宁可自己是那个落在悬崖里的,而不是做抉择的那个。那样,他知道有种悲壮感和幸福感,一种对死亡的渴求和解脱。但这一刻,他只是空白,只是虚空,只是一个举着石头不知所措的人……
眼看那只狼就要挣脱了,阿歪大喊一声手中的石块砸在狼身上,它们又下滑一大截,阿歪开始疯狂地扔石头,有的打在狼身上,有的打在头羊身上。两个身体纵跃轻轻坠入了悬崖,像刚才的羊小白它们,摔死了。
阿歪坐在石头上,透过月光看着两只小羊,它们发着抖,眼神清澈而涣散,他把它们搂在怀里,再也忍不住的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。月亮走进一片乌云中,大地一点光亮都没有了,却有一阵清风吹过。
阿歪后来去悬崖底寻找它们的尸体,只看到几堆白骨和散落的毛发,羊和狼都摔得血肉模糊,不知道被什么野兽吃掉了,只留下这些东西。阿歪分不出哪些是狼骨头,哪些是羊骨头,只把带着两只大犄角的头羊的头捡回来。他锯掉了犄角尖,用羊肠线穿了挂在两只小羊的脖子上。它们迅速地长大,也会走在羊群的最前面了,它们一起登上山梁,迎接每日的第一缕阳光。
阿歪每天都在回忆,想起小幺、羊小白和两只头羊,想起那个奇特的夜晚。阿歪什么时候才能从回忆中出来呢?羊群越来越大了,然后一些被杀死吃了,一些被卖掉,还有一些被狼偷去。阿歪再不到羊圈去睡觉了,他一个人躺在滚烫的火炕上,数房梁上的藤条,数了一遍又一遍,就这么老了。
中国奇谭
作者:刘汀
出版日期:年11月
出版社:作家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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